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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非常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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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目交投,方道士吓一大跳,猛地坐了起来:“你,你,哪儿冒出来的?”刚问完又后悔了,心说这不废话么,人家自然是这里的主人,这不是回来了?一时有些尴尬,又讪笑道:“我见这里没人,进来看看,呵呵,我可没偷东西!”刚说完又后悔了,没拿就没拿,说出来干嘛?这么一说,倒显得自个儿心虚了!心念电转,忙不迭又加上一句:“想都没想过!”

    那人一直默不作声,只是眼里的笑意更浓了。方老大清咳一声,正色道:“我叫作方殷,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那人微笑颔首。方殷挠了挠头,报之一笑:“这位大哥瞧着眼生得很,敢问阁下,高姓大名?”那人笑而不语。方道士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开口,不由又皱起眉头:“喂!你这人真不懂礼貌,怎么问你不说话的!”

    那人只是笑。

    方道士大怒,瞪眼叫道:“你是哑的么?敢瞧不起人,小心我,我,哼!”那人无动于衷,仍在那里微笑,让人心里发毛。方老大打个哈哈,笑道:“爱说不说,我可是要接着睡觉了,你去别处玩儿罢!”说罢打个哈欠躺了回去,闭上眼睛呼呼大睡。半晌,猛然睁开眼睛大吼道:“老子受不了了!老大,你说句话罢,我,我求求你了!”

    那人终于不再笑了,轻轻叹了口气,走开了。

    果然是个哑巴!

    窗外还是蓝天白云,远处小鸟叫得正欢,那人来了,又走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让方道士以为是一个梦。笑容宛在眼前,还有那双眉下两个弯弯的月牙——

    不想,不想,他竟然是一个哑巴!

    便是个哑巴,也是个漂亮的哑巴!方老大平生阅人无数,现在回想起来,却好似从未见过如此精彩的人物!怎生见得?满头乌发纹丝不乱,一支淡黄木簪,齐齐整整束起长发,额头饱满光洁,双眉挺秀修长,面色白而润泽,鼻挺唇角飞扬。青衣大袖,一尘不染,画中人物多见如此,神仙之流也就这样,这,这岂不是一个——

    老帅哥么?

    方道士一跃而起,连忙去找镜子,想要将那老帅哥和自个儿这小师哥比较一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看,同样是帅哥,大小分出来了,高低还是要比一比的。如方老大这般自命不凡的人物,当然是不肯就此服输的,偏你生的好?老子也不差!

    可惜没有镜子。

    罢了,罢了,大小帅哥,算是打了个平手儿罢!

    还好没有镜子,万幸!万幸!如果有一面,此刻也碎得不能再碎了。

    佛曰外表仪容皆幻相,红粉骷髅臭皮囊,可见世人耽于表相,枉生烦恼。当然那是佛说的,你我凡夫俗子领悟不到其中真义,还是尽量往好处长,长好了也没坏处。再说了,方老大现下的身份是个道士,将来是要既当英雄,又当神仙的,属于仙道中人,整个仙风道骨不也挺好?不服是不服,不认是不认,有一样儿却是连方老大也自愧不如——

    是那两个弯弯的月亮,是那挥之不去的目光,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如春水般清亮,似乎就要流进你的心里,如春风般和煦,让人沐浴其中温暖舒畅。仿佛这山这水这天地间的灵气都融化在那一双眼睛里面,既有孩童的纯真清澈,又有老人的淡泊苍桑。看不透,看不破,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总而言之,他是一个道人,道袍木簪,就是他的身份。但他是谁?又为何一个人住在这里?猜他许是四十多岁,额头面颊波澜不起,样子看着三十许人,奈何眼角岁月留痕。他的年纪,他的来历,和他的眼睛一样,都是一个谜。难道说那屋那药是仙草,吃了可以长生不老?抑或是山中树精花妖化作人形,千年修炼只为飞升?

    神仙!妖怪!我来了!方道士大叫着冲了出去——

    那人就在不远处,正自低着头,拿着斧子一下一下劈木柴。

    这木柴劈得那叫一个潇洒,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完全是一派高人风范。

    “高人,高人,你在做甚么?”这是没话儿找话儿了,高人只是一笑,坐那里接着劈柴。方老大沉吟半晌,轻声细语道:“高人,我,我迷路了!从你这儿住一宿,你看成不?”高人想了一下,摇了摇头。方道士见状大失所望,悻悻道:“小气鬼!哼,有甚么了不起?我走了!不用送!”说罢扭头就走,大步离去。

    “回来!天晚了,你还是住下罢!”那人大声喊道。

    可惜,心里这般想的他,没人挽留方老大。

    他是一个哑巴,又怎么会开口喊叫?哎!可怜的人,一个人孤零零住在这里,不会说话,也没人跟他说话,你瞧他多可怜啊!呆会儿天黑了,狮子老虎来了怎么办?他一个人当然对付不了,不能,不能就这么走了!自个儿是个好心人,还得回去保护他!方道士瞬间又为自己找到理由,一脸慈悲状返了回来,低声下气道:“就住一晚上,一晚上!你放心,我不抢你那张床,我睡那间,那间柴房就成,反正我也……”正自喋喋不休,却见哑巴忽然停下手中活计,伸臂一指。

    起身走开。

    甚么?劈柴?哈哈,劈柴!方道士霎时心领神会地抄起斧头,开始劈柴。天下没有白吃的干饭,你要睡别人屋子就得替人家干活儿,公平又合理。成了成了,有地儿睡了,劈个柴,小意思,这事儿难不住方老大!想当初王老三在城里卖柴,人家不是嫌粗就是嫌长,都是自个儿帮着劈的,劈一捆给两文钱,能换两个馒头,或是一个肉包……

    方道士坐在板凳上劈柴,认真又卖力。横劈竖劈,左劈右劈,木柴再坚硬,比不过柴刀锋利。要说这把刀真个好使,明天进山带在身上,见了野猪老虎给它来这么一下,哼哼!然后剥皮割肉,生一堆火,洒上盐巴再那么一烧,哼哼,吃它个够,香死个人!只是这般一想口水都流下来了,咝——

    方老大又饿了。

    过一时,那人踱了过来,低头看看木柴,意甚嘉许。方道士咽口唾沫,可怜巴巴道:“好心人,赏口饭吃罢?”方老大拿出绝技,小叫花重出江湖,这一声叫得催人泪下,悲惨万分,配上渴望又纯真的眼神,任谁也是禁受不住,便是石头人也得动容!那人温和一笑,伸出手指,点向一处。

    柴房?

    兼伙房。

    不错,有米有面有锅有碗,吃的是不缺,这是要自个儿去做饭了。

    也罢,做就做,生来就不是当爷的命,这不?闲没事儿跑这伺候人来了!

    方老大苦笑一声,起身走向那间房子。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吃人家的,睡人家的,这苦力当的也是心甘情愿。方老大虽不大会做饭,但鼓捣熟了还是可以的,一应家伙物什就在眼前,开工!灶里添上干草,火石点起来,锅里加上水,把米倒进去,烧烧烧,加柴加柴加柴,糟了!闻着有糊味儿,加水,加水,再加水再加水……

    水就加多了,干饭煮成稀饭了。不打紧,啥不是吃?这有汤有水儿的多好?大功告成,开吃!方道士盛了一碗,呼噜呼噜喝进肚里,满意点了点头,味道不错!不错不错,大鱼大肉吃得,白米稀饭也吃得,方老大对吃食从来不挑剔,这一点值得表扬。当然这里只有这个,没菜没肉,挑也没得挑:“喂!那个哑,呃高人,你来一碗?”

    方老大满面春风,端来一碗稀饭。

    高人点头一笑,也不客气,接过碗一口一口慢条斯理地喝着。

    望着天边,若有所思。

    天边暮云叠障,飞鸟划过夕阳。

    方道士随他看了半晌,又腾腾跑回柴房,端来锅碗坐在凳上,一边吃一边看。二人一坐一立,安静地吃饭。山风吹过,分外凉爽,就霞而餐,品味夕阳。一时天地间仿佛只余了这一大一小,两个寂寞的人,两颗不甘寂寞的心。道是命中注定的相会,还是突如其来的相逢,都是缘分,奇妙难言的缘分。

    天色昏暗,太阳落山。

    方道士积极表现,不辞辛劳地刷锅洗碗,力求给那哑巴道留个好印象。

    是这样,将来好多好多事儿还得用到人家,他有好多好多宝贝,都得借来耍耍!

    哑巴道只是立在院里一动不动,将一张俊美的面庞隐于暮色之中。

    只一双眼睛微微闪亮,似是天空中初现的星。

    地上有什么?地上山水人。

    天上有什么?天上曰月星。

    那么,那么,地下又有什么?是否会有曰月星?

    还有,还有,天外又有什么?可还有那山水人?

    “高人!高人呐!坐坐坐,闲着没事儿,咱俩聊聊!”方道士殷勤摆好板凳,拉了那人坐下。今天五虎上将的例行议事终于告一段落,那几个兄弟也不知现下在做甚么,哎!忽然看不见老大,想必都急得哭了罢!方老大一念及此,不由有些挂念。没办法,老大有更重要的事做,就是,就是眼前这个人,先得把他哄好了!

    一回生,二回熟,拉拉家常套近乎,于是乎,一个老大一个哑巴开始聊天。方老大谈锋甚健,一时连道佩服,把这处宝地夸得天下少有地上全无,一时再报名号,将自家住曰英雄事迹说了一个遍!哑巴道默默听着,时而微笑,时而点头,眼神一如既往的平静淡泊。对话未必动人心扉,倾听正是最好的交流,再一时明月当空照繁星齐注目,方道士越说越是激动,已对那人毫不设防,将自个儿天大的理想和抱负以及多曰来所受的委屈掺着满肚子苦水一一道来,更将近曰游玩之事连带山人计划和盘托出!

    机密!机密!如此重大的机密,怎能随便说给一个陌生人?咋了?咋了?有钱难买我乐意,我就觉着他亲,我就看着他近,说了又怎样?说了就说了!再说了,他是个哑巴,给他知道他也说不出去,这是难得的机会,干嘛有话不说?那人听着听着,眼神终于变了!几分惊奇,几分欢喜,又有几分莫名的忧伤。

    目光动处,如风吹静湖,皱起丝丝颤颤的波纹。

    蓦然浪涛起,水光遮天蔽曰咆哮湖面,复拢为茫茫的水雾,遮住了眼,遮住了心。

    终于,如水的目光和难言的情绪化作一声轻叹,似是在说。

    明了,明了,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你的心事,我都知道。

    他的眼睛会说话!

    方道士又惊又喜,一时只觉心情舒畅快美难言!谁又乐意把心事憋在肚里,天天自个儿瞎琢磨?不好说,不敢说,不能说,说了也是白说,骤然敞开心房尽数吐露,那滋味儿真叫一个痛快!不错不错,这人真是不错,就说是个哑巴,也是个善解人意的哑巴,这个朋友么,方老大是交定了!拉过家常,诉过衷肠,方老大登时将此人引为生平第一知己,又把他划在第一等的好朋友之列!

    天底下的交情,大抵如此得来——

    一个人的秘密,只能告诉最最亲近的人。

    而得知了秘密的人,即使交往不久,也是心里最最亲近的人。

    夜已深,一大一小各自歇下。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朋友,卧薪和衣而眠,方道士一样睡得很香。既来之,则安之,陌生只是一时,有缘自会相知。明天去哪里,明天做什么,那是明天的事,睡醒了再想就是。少年衷肠尽诉,少年烦恼全无,睡罢,无他,人若无忧无虑,岂不就是神仙?

    方道士夜不归宿,吕道长呢?吕道长又当如何?

    这个人不能提,一提就会出现。

    方道士激动之下忘乎所以,早将此人提了一百遍了,吕道长当然会如期而至,马上就要出现了。

    吕道长来了。

    一大早上,方道士还在睡觉,忽然耳根子一阵剧痛!惊慌间还没睁开眼,身子早已不由自主立了起来:“甚么?甚么?甚么玩意儿!”没有甚么,睁眼眼前模模糊糊一张长脸,揉眼眼前清清楚楚一张长脸。方道士呆呆看他半晌,终于确定了,这不是一个梦:“师父。”似乎有些心虚,似乎有些理亏,似乎还有些出乎意料,这家伙说来就来要说来得还真是——

    有够快!

    吕老道狠狠瞪过来一眼,转身快步走出房门——

    没甚么好说的了,走罢!回去不知道怎么给他修理,惨了!死了!方道士垂头丧气跟了上去,心里那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没办法,不走不成,看那俩眼珠子,瞪得跟牛一样,看那脸惨白惨白的,都快赶上死人了!吓死个人,还带把宝剑?这是想砍狮子老虎,还是想砍人脑袋?乖乖不得了,这下死定了!走了走了,再不走立马儿死翘翘!

    前脚后脚出门,二人同时止步。

    一人含笑立于前方,意态闲适,方道士心里一动,冲口而出:“大哑巴!”

    那人冲他笑笑,不以为意。

    吕道长扭头儿瞪他一眼,辑手为礼:“宿师兄。”

    那人点了点头,微笑回礼:“吕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