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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归程何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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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启在梁国西北,属于随州辖地,气候恶劣物产匮乏,人口逐年外流,县城十分困窘,巡抚视察都不愿到这周边来。然而这肃杀之际,河西巡抚冒着大风冰粒,命人快马加鞭地在日出时分终于赶到定启。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行人。

    那是顶非常陈旧的轿子,是从邻县抬过来的,抬轿的八个人到了邻县后就不肯再走,东家只好不计轿封重新雇了几个人改装成四抬,慢悠悠抬到了定启。这轿子大概用了十几二十年,依稀能看出轿壁上绘着鸾鸟祥云,只是颜色已经褪了大半成,再整洁也看起来灰蒙蒙的。

    轿子到了城门口,正好遇到巡抚大人急着进城。

    何巡抚被阻在了城门外,正暗自出冷汗,想着官途不保,一打眼望见那顶轿子,搜肠刮肚好一会儿才认出来轿子里的主儿。

    他忙对面无表情的黑衣卫道:“小哥,那是安定郡王爷来送靖北王一程的,探望探望太后娘娘总是自家常理,小官进不去,郡王总能给个面子吧?太后微服至此小官未能接驾已是罪该万死,若是挡了天伦岂不是火上浇油?真真是罪无可恕、虽死莫赎了。”

    旁边一侍卫道:“太后已候多时了,无需大人提醒。”

    何巡抚呆在那儿,汗如雨下,心想自己才接到上峰的口信就忙忙赶过来了,这八百年没人理的郡王爷是如何有这个胆子蹚浑水的?

    他喜道:“倒是小官多虑了,娘娘圣明,着实圣明……”

    侍卫不知他这巡抚是怎么当上的,连个马屁都不会拍,当即让他回去造福一方去了,临行前还道:“娘娘不愿太多人知道此事,固然……你们这些人都差不多清楚了,可也得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这一批黑衣皂靴的近卫原是成帝跟前人,后来一直负责太后安危,也历经三朝,一个地方巡抚是不敢多言的,于是何巡抚讨了个没趣,讪讪掉头离开。

    这时那轿子里的人才掀开青色轿帘,往周围探头探脑地看了一圈,见并无闲杂人等,才咳嗽一声下轿。

    四个轿夫已有些不耐烦,但审时度势并未发作,只将缩在袖子里的手伸出来。

    那人年约四十开外,蓄着老先生似的胡须,五官虽长得端正,却总有一股畏畏缩缩的神态,很是显老。眼睛触到四只冻得发白的手,目光明显抖了抖。他身上的衣服与改装的轿子比起来不逞多让,恐怕没有比这更破旧的黑色朝服了。

    轿夫们没有说话,他们显然知道这是一位郡王,梁国的等级观念很强,笑话他没钱可以,绝对不能在身份上做文章。

    从他身后走出一个男孩儿来。那孩子捧着一个小小的手炉,身上穿的不多,苍白的一张小脸冷得皱了起来,但还没有蜷着身子发抖。

    孩子安安静静地从腰间摸下一个很精致的绣袋,这是他作为一个贵族身上唯一看的过去的东西。他掏银子的时候神情认真,面容也舒展开,仿佛是对着先生交课业。

    轿夫们没见过这么小的孩子付钱的,何况是个玉娃娃似的小世子,心中不好意思,态度也就恭敬起来,道:“王爷到了,眼见这些官人们会盛待王爷,小的们就不将轿子抬进城门,这就回去了。”

    安定郡王满意地点点头,昂首阔步领着儿子走到刚刚出来迎接的知县面前寒暄。

    城内最好的住处是一处商人的地产。四五年前房主受不了此地苦寒风沙,将屋子低价卖给了官家人,知县刚来此地想辟一处地方作别苑,就加以修葺,完工后倒还能看。

    真雅正在坐在院子里,和回暖说话。

    回暖道:“那我以后就见不到爹爹了。”

    真雅这几日一直努力控制情绪,她在女儿面前都保持着一副熟悉的神情,不让她追问的太多。

    奉太后之命,苏谨前日已经封棺入土,全城百姓空巷而送。沈太后请的风水师一介布衣,指了一处郊地,就简单下葬了。苏谨拖不了那么久,真雅把项下的银链子放在他身边,心想这里也好,人们会记得保卫他们的亲王,离他生前的战场不远,离西域亦不太远。

    回暖全程都没有见到父亲。在她心里,父亲仍然是原先抱着她喝药、奔走、哄她睡觉的模样,她认为躺在箱子里的父亲和站在屋子里的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不是告诉她以后都不能见到他了,回暖一点遗憾也没有。

    真雅眼下庆幸于小孩子普遍的性格,她自己认为是这样,别人怎么说也不能改变她心中的观念。

    真雅道:“可是爹爹可以看见你,也可以看见妈妈,所以暖暖要做个表现好的小姑娘,不要让爹爹失望了。爹爹不开心是不会告诉你的,但是暖暖开心,爹爹就开心。”

    回暖低着头道:“爹爹不说话我也是高兴的,我只要看到他就行。”

    真雅心中发酸,又听女儿道:“妈妈的手真冷。”她挨上去呼气,白色的雾飘在空中,真雅的心暖和了一些。

    忽然,堂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对父子在侍卫的引导下向院门走去。那位父亲看起来失魂落魄,冷风几乎吹翻了他黑色的衣袍,他也没有用手去压一压。孩子只有四五岁,抱着一个手炉,眼神往这边飘了飘。

    *

    安定郡王苏济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今天。

    他的王妃是个厉害妇人,平日将他管的死死的,好容易才溜出去快活。黑衣卫找上门来的时候他正在酒肆里醉生梦死,回到家被妻子一顿数落。他家祖宗没什么福荫留下,自己这辈子就去过一次京城——已经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了,除了姓苏,可是隔了几代呢。有时候他在深夜无人之时翻出压箱底的朝服来一寸一寸地看,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上溯七代坐过江山。他爷爷还有几个闲钱,全被他父亲在赌场里喂了骰子,就为他娶了个随州商人的庶女,挣得几箱嫁妆维持生计。天高皇帝远,俸禄光是还债都不够,何况是打赏仆从再买买黄粱酒做个美梦?

    此刻坐在当朝太后跟前,苏济紧张的手脚都不知道如何放。

    沈太后凤眼眯了起来,他心都跳出嗓子眼了。

    他开始幅度很小地拉扯衣服。这身朝服是传下来的,梁国礼制同姓郡王朝服色为黑,以示庄重。安定郡王妃严氏小家小户出身,侍卫并没和她说具体事宜,只说王爷有亲戚走了,通知他何时何地带着世子去奔丧。严氏认为这亲戚当然是表了几表的,压根没想到是这么一位上达天听的亲戚,家里翻了一遍倒也没有像样的深衣,就令他穿着藏了多少年的朝服去了。半路上苏济才反应过来,他确实有个堂了几堂的堂弟,确实在随州境内,也确实走了。他赶紧在上一个县停下来看有没有素冠卖——他夫妇俩都认为一个落魄郡王去人家的灵堂里,也不至于穿戴那么齐全。不料他给儿子买了个手炉后,除去轿封和盘缠,实在没有多出的子儿了,硬着头皮让人把爷俩抬到这儿。

    他太紧张,就没有意识到沈太后并不是一直盯着他看。

    宋都知在苏济进门的时候说了几句场面话,沈太后并未开口。她一直打量着那个四五岁的孩子。

    奉茶的侍女款款退下,天窗里的光斜斜打在石砖地上,屋里静的连茶水冒泡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大。

    宋都知和蔼道:“世子可到五岁了?”

    苏济忙答道:“过三个月就五岁了。”

    “陛下见皇家的男孩子少,想从各地挑些宗室子弟到京城读书,以见天伦和睦、子孙昌荣,此番也是来探查一番。”

    苏济心中只觉荒谬透顶,哪有人刚办完丧事说这个?不过王族三代以来就不旺盛,倒是事实。他好歹念过几年书,也不算太愚钝,暗自思索一回,忽然福至心灵。今上与同母异父的哥哥不睦,靖北王死在了前线,个中原因里可能还有外戚加了把火。宇文皇后一人独大,眼下生不出儿子倒好,若是生了儿子,太后一方今后就更加举步维艰,不如就先拿出几个人选在陛前培养感情。

    果然宋都知接着说道:“王爷尽管放心,世子到了京城自然有我们安顿好,王爷家中更无需担忧,有什么缺的少的只管向京里要。”

    苏济岂有向京里要钱的胆子,当即连连摆手。

    “启禀太后娘娘,小王就这么一根独苗,他要是走,小王夫妇当真无依无靠,浑噩度日了。”他在闾巷混久了,说话也染了不少市井之气。

    沈太后清秀的眉蹙起来,淡淡道:“世子入京,原是哀家的意思。安定郡王,你要想好,这孩子慧质天成,本宫很是喜欢,他以后都会有专人照顾,断不会看普通人脸色过日子,老郡王诸项开支,由哀家一一担着,你们可在州府清闲后半辈子。”

    苏济张了张口,最终一下子跪在了砖面上:“太后,请太后不要如此,小王……小王万不能担此不孝之名,况且陛下春秋正盛啊!犬子如今连个先生都未请,他一介顽愚孩童,如何敢当如此重任!”

    沈太后一下子站起来,温婉端庄的气质蓦地变了,她看也不看磕着头的苏济,径直走到那沉默的孩子面前,俯下身问他道:“苏桓,你可愿随我回京,偿还你家一切债务?京城,那是梁国的龙兴之地,是所有苏氏子弟梦寐以求的地方,你是个男孩子,我相信你明白你身上的责任。可能你现在还无法理解当今的局势危险到了何种地步,但等你再大一些,你也无法推脱这个任务。”

    沈太后没有时间,她知道梁国千万里国土,一个州府竟找不出像样的皇室血脉;她也十分明白,当今皇后是个什么脾性。

    苏桓挺直身子站在那里,只是想了片刻,便道:“苏桓愿随太后殿下去京城,也望太后安置好苏桓父母。父王身体不好,需要药材养着,我们王府……没有多余的东西来换。”

    苏济一时间老泪纵横。

    *

    苏济和苏桓从堂屋出来时,正碰上真雅和女儿说话。

    回暖道:“那个哥哥不太高兴。”

    真雅心情低落,用手抚着她头发应了一声。

    “自然是不高兴的。”沈太后疲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孩子叫苏桓,是安定郡王的世子,他要与我们一同回京。”

    真雅本该站起来,四肢沉重无力,只唤了声:“太后。”

    沈太后叹了口气道:“你应该叫我母后的。”

    真雅凝视着她,半天都不说话。

    “回暖,”沈太后抱起孙女,“你以后喜欢什么就去做,不要东想西想,想多了容易把自己看轻了,之后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

    两日后,苏济夫妇送儿子到院内,告诉儿子第二天早上他们就不来送了。严氏双眼红肿,拉着儿子的手不愿放开,但是她是懂的,把儿子放在这西北僻壤,绝对是明珠暗投,何况太后答应他们每年可以入京见儿子一次。

    傍晚城门将要关闭,天上又纷纷扬扬落下雨夹雪。

    安定郡王和王妃走了几丈远,坐进崭新的轿子里。轿夫吆喝了一声,轿子慢悠悠离开了地面,一行护卫在两侧跟随着他们。城门渐渐地要合上了。

    苏桓忽然跑到城门前喊着:“别关!别关!爹爹!娘!”他扒在巨大的门上,城守手上的动作就停了,心里不由生出哀叹来。

    而轿子并没有停。苏桓眼睁睁看着载着父母的华丽大轿越走越远,一个轿夫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眼让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所在的地方,他们是永远也不能触到了。

    凄风冷雨里,苏桓的脸上不知是眼泪还是雨水,洗的发白的领口全部浸湿,他手上还抱着一个小小的手炉,那是他父亲前几日在路上咬牙给他买下的。当时他很冷,父亲从轿封和路费里省下一点银两,在一家小商铺里和伙计讨了半天价才把它拿过来。

    他转过身,城门在他身后终于关上了。呯的一声,他脚下的土地被震得一颤。

    十月上,苏濬带领一众大臣在明都城外迎回太后凤驾。

    皇后原本应该随行,但她称了病,苏濬向来对她没什么脾气,也就准了。老臣们一个个暗悲世风日下,在秋末的烈风中佝偻着身子行礼。

    此时的明都满城绿叶已落,只有郊外植的松柏树还伫立在土地上,稀稀拉拉,肃穆的氛围全都变成荒凉。

    左相府中亦是凋零时节。宇文明瑞的目光从暖阁的窗里飘了出来,听到清脆的“叮——”一声,才皱着眉转过头面对着父亲。

    左相宇文豫远收回捏着瓷杯盖的手,淡淡道:“娘娘现处高位,连礼法都不顾了。”

    宇文明瑞无声冷笑。她唇色淡淡,艳丽的五官今日没有化什么妆,那脸色就越发的白,乍一看果真像是生病了一般。

    “父亲别说女儿,您瞧太后此番所作所为,有哪一件是循了礼制的?父亲您不也病着未能接驾。”

    宇文明瑞是左相的长女,相府大小姐,左相在她小时候没少惯着,也是她自己将每件事做的干净利落,每每性子上来的时候宇文豫远总是说不了几句。

    左相换了个语气,语重心长道:“你身为中宫,也该明事理,陛下膝下只有一个公主,难免心感孤单。送去的那几个美人你多担待着些,她们若是蒙恩,那恩就算在你头上。到时候可不比过继强……”

    这“过继”两个字刺得宇文明瑞太阳穴跳了跳,她嗓子里一口浊气吐不出来,咳嗽两声方冷冷道:“父亲别管这个了。还是想想太后要怎么对付我们吧。您做的事我大概也晓得几分,突厥忽然放弃眼皮子底下的西域六国转头攻向梁境,听起来实在是令人费解。”

    宇文豫远素来好涵养,捋须呵呵笑道:“你爹做事你还不知道,我宇文氏为梁国大臣二百余年,总不会真做那通敌叛国罪不容诛的腌臜事。”

    听得宇文明瑞偏头无言。

    “好了,你乘早把身体养好,换季易落下病根的。”

    过了一会儿,有人轻轻敲门。宇文豫远道:“进来。”

    一个双十年华的绿衣女子捧着茶具走进来,行动间分花拂柳,她清丽至极的容貌在茶水袅袅的蒸汽里略显朦胧,好似轻云蔽月。

    宇文豫远笑道:“放着吧。”

    那女子抬头看了他一眼,春山微聚,便行礼退出。

    宇文明瑞淡道:“新姨娘?”

    左相笑而不语。宇文明瑞没来由的一阵厌恶,只说道:“女儿要回宫了,改日再来探望父亲。”遂搭着贴身侍女的手站起身。

    宇文豫远道:“明瑞,爹在宫中还是得靠你,你还有三个弟弟,宇文家连京城带山东,一共千百号人,该怎么做你要时刻牢记在心。”

    皇后垂下密密的眼睫,唇角紧绷,低低应了声是。

    回暖又回到了明心宫,冬天就要来了。每日汤药被源源不断送入帷帐中时,她正心不在焉地和宋都知说话。苏桓被人带到了宫中,等开春就和各地挑来的华族宗室一道入沐园读书,皇帝似乎很喜欢他,常常把他叫去陪同用膳。

    这日回暖正央着宫女带她坐在台阶上,一个小黄门迎面跑来道:“太后请郡主进去呢。”

    宫女得了赦般急忙将她扶起来,倒是回暖牵着她往前跑。她一路跑回明心宫,梁都知早就在门口等着她,见她额上跑出了汗,道:“小郡主慢些啊。”

    真雅谢过了沈太后请来的大夫,见女儿急急忙忙地进来找她,笑着说:“覃先生,这就是回暖了。”

    那人转身,回暖一下子往后退去。他若有所思地点头,“倒是像太后年幼时。”

    回暖擦过他身边扑上床,真雅无奈,只得和她说了几句话。

    回暖抬起头,水汪汪的眼不住地打量着他,这个人一看就很不好接近,鬓角已然半白,面容却很年轻,不知到底有多少岁。他穿着一袭极为朴素的青衣,拎着个药箱,淡淡的忍冬花香从衣服上冒出来。

    “暖暖和先生去见婆婆吧?”真雅道,但回暖贴着她耳朵说不。

    覃煜咳了一声,说:“小姑娘,不到三岁的孩子我从来不卖。”他的声音如同漠漠飞雪,轻而凉,语气非常慎重。

    回暖看了他片刻,就跟着他走了。真雅在后面直叹气。

    覃煜两根手指夹着回暖尖尖的胡帽,悠悠然往主殿去。

    宫里燃起了地暖,沈太后托着腮看覃煜牵着孩子一步步走来。快有二十年没见了,可她依然能轻而易举地回忆起多年前的时光。他是夏天的生日,今年已逾知命,以前她想都不敢想,可是再过几年,她也那么老了。

    覃煜只欠了欠身,淡漠地开口:“也只能这样了,恕在下学浅。”

    沈太后放下手,一双湛湛凤眼看不出情绪,说道:“劳烦你了。回暖,可叫了先生?”

    回暖的帽子还在覃煜手里,她老实地摇摇头。

    沈太后继续道:“阿雅求我来日将这孩子带出宫,我也没有别的办法。”

    覃煜蹲了下来,清远的眉间凝着一点孤寒,漆黑如潭的眸子注视着回暖,“小丫头,怎么还不叫人?”

    回暖这才小声唤了先生。覃煜随口道:“阿菁……”

    沈太后目光一颤,转头吩咐侍女把窗子打开些。

    覃煜似乎也反应过来,面无波澜,半晌才道:“等她大些吧,我也没甚经验。玉霄山近来出了点事,我得赶回去看着。”

    沈太后颔首。

    覃煜一转身,她就紧紧闭上了眼睛,良久,渗出一丝晶莹。

    “婆婆……”回暖爬上了椅子,想伸手去摸她的脸。

    “暖暖以后一定不能在这里,婆婆会把你送出去,你不会像婆婆这样。”

    回暖听出她嗓音与平时不同,便不知道要不要点头。

    元德四年的腊月,明都的雪下的很大,宫墙朱红的颜色几乎被遮盖了一半,树木倒下的虬枝蜿蜒在皓皓雪地上,如同碰翻了的墨迹。明心宫檐下的铁马静止了一夜,看雪花无声落满石阶。

    苏桓满了五岁,皇帝亲自为他操办了一场生辰宴,宴上龙颜大悦,择日封苏桓为睿王,等成年后在京城开府。封号一出,所有宾客大惊,宇文皇后更是当场谏曰安定郡世子年龄太小又刚到京城,心智未开,封王是大事,不能操之过急。苏濬笑着说了两句,皇后竟当场离去。苏桓立即跪求收回旨意,不敢因此事令二圣间隙,此举自是合了诸多老臣的意,但苏濬像是专门与皇后对上了,担保此子可行。

    进宫的大臣们大多是两朝为官,深知天家子嗣分外艰难,对封王一事都很理解,况且这孩子还姓苏,以后若有不妥撤了就是,反正也是旁系。陛下年轻,可能性还大着呢。

    沈太后喜静,宫内妃嫔每个月只有初一十五定省两次。

    回暖只认熟人,而且是一熟就粘着不走的那种,真雅不让她待在自己房间内,她就整日跟着沈太后,妃子美人们是以在那两日总是铆足了劲儿比嘴皮子利索。

    沈太后做事向来不怎么遵礼制,朝中老夫子们虽有不满,但经过先帝一朝,神经磨练的格外坚强,遑论今上是个十分孝顺的皇帝。带个孙女也是人之常情,对比之下简直太正常了,太值得歌功颂德了。

    宇文皇后就跪在了太后面前。

    沈太后心情看似不错,三宫六院们陪着皇后一跪就是一个时辰。回暖就坐在沈太后膝上,望着五颜六色的宫裙曳地。太上皇临终时下诏以天代月,丧事从简,百姓守满三月即可,春天时繁京照样热闹,上头也没人深究下去,连宫内似乎也没什么诚心。沈太后起居如常,后妃不得不顺着她的意思。

    皇后自始至终没有抬头,涂着丹蔻的指甲交叠在身前,身姿纹丝不动,指骨却渐渐泛白。她并不介意跪下,太后也不能把她怎么样,先帝遗旨,皇后只能姓宇文。她只是介意那个小小的身影。

    太后不说话,回暖悄悄地和她说:“婆婆要不要让她们坐下来啊,这样会累。”

    沈太后低头道:“不用。回暖要知道,做每一件事都有理由的。”她忽地从心底蔓上一片悲凉,皇后就算把腿跪断,她还是皇后,她失去的依旧回不来。而她不能和孩子说这些。

    回暖道:“她们肯定会累的……”

    沈太后抚过她亮晶晶的眼,望着她说道:“今天就这样吧,你们趁冬天补一补身子,开春才不会犯困。”

    妃嫔们自然晓得这是在指责她们,皇后率先起身,她们也陆陆续续出了宫门。

    沈太后深吸一口气,“回暖,让宋阿公带你出去逛逛。婆婆有些累了。”

    回暖被宫外的带着雪气的冷风一吹,顿时精神不少,对宋都知说想去小哥哥那里。

    宋都知慈眉善目地领着她去碧合苑。苏桓入园读书后就要搬出去,皇后安排的碧合苑离太后住处不远,但搬入地不会离这里太近。

    碧合苑是个十分清静之地,没什么人手,前有一方池塘,塘边的草木消失殆尽,池面结了一层明晃晃的冰,倒映着飞檐和停在上面的寒鸦,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回暖知道冬天之后宫里的小宫女小侍卫放了假都喜欢到这里来,今日却冷清得很。

    苏桓站在塘边上,镜面上还有一个小姑娘,穿着桃红的小袄,格外醒目,便是安阳公主。侍女被她严令留在上面,生怕她不注意踩裂了冰。

    回暖走到池塘边,侍女见了宋都知,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吩咐另三人看着,自己求着宋都知到屋子里去商量。宋都知拗不过皇后的近侍,只得叮嘱一番进去。

    回暖好奇地探着脑袋望,苏桓在回京的路上已经和她挺熟了。他生的漂亮,性子又好,在她哭的时候总是努力安慰。

    苏桓见她来,招了招手就迎上来。回暖看见那三个侍女走到了几丈远的树下谈话,正好她不喜欢陌生人,于是就拉着他袖子津津有味地说起来。

    正说到一半,冰面上咔嚓一下,传来急促的一声喊,侍女们忙从树下奔过来。冰还没有完全裂开,安阳也没掉下去,只是吓得呆在那儿不敢动了。苏桓离她最近,第一个冲上去想把她拉到塘边冰层厚的地方,他年小人轻,在冰面上滑了一段并无阻碍,当滑到安阳旁边时,安阳一把拉住他,借力一奔,逃离了那处危险之地。苏桓却是个男孩子,比安阳重,冰块刹那间碎裂,他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安阳的小靴子,不料她用力一蹬,苏桓整个突然就掉进了冰窟窿。

    侍女眼见自家公主平安到了塘边,目光闪烁,竟装作没有看见孩子掉下去了,像安阳进了鬼门关一趟似的,有一个脱下自己的外衣裹在了她身上,抱了就走。还有一个咬咬牙竟跳入了池塘,那冰被外力一击,自然哗啦啦碎了,侍女在冰冷刺骨的水里扑腾着,冻得面青唇白,硬是只字不发。

    这一切都发生在弹指间,回暖看苏桓还在用力浮出水面,但已喊不出声了,当即拼命往回跑。

    池塘前的小楼有三层,腊月里风大,楼里的人可能听不太清外面的响动,回暖冲过两个一层偷懒在楼梯前喝酒的侍卫,连爬带跑上了二楼,大叫:“阿公!阿公!哥哥掉下去了!阿公!”

    宋都知正和那难缠的侍女争执,冷不防听到小郡主这么一喊,立即知道出了什么事。

    当苏桓和那个侍女被救上来的时候,苏桓已经不省人事。

    宋都知知道这次脱不了责任,下令在场所有人都等主子发落。

    回暖一路哭回明心宫,她呜呜咽咽地和宋都知讲:“……她们都不管哥哥,带姐姐走了,没有人在……有一个人跳下去了但是、但是离哥哥远……”

    宋都知一边安抚着她一边思索该怎么和太后说。

    沈太后正从真雅屋子里初来。已有人回来报信,她让宋都知按未尽职守领罪,当场也没有说什么。宋都知迈着沉重的双腿出去后,沈太后才叹了口气。

    “要不是回暖及时,你的小哥哥早就不好了,我们也不好了。回暖以后不要去那里了,也不要和安阳在一块儿,宋阿公和梁阿公年纪都大了,难免疏忽,不能时时刻刻盯着你们。”

    苏桓原先身体就不算强健,在冰水里泡了一回,虽捡回一条命,却终是落下了病根。他下床后话少多了,回暖不来,每日只能看书打发时间。皇后的两位侍女倒罚的不轻不重,那个跳下去的自此后就没露过面。

    新年过后,真雅彻底撑不下去。她已和女儿说过这事,回暖比之前懂的多了不少,整日与母亲在一起,生怕一眨眼母亲就不见了。

    真雅用胡语给女儿写了很多书信,晚上也抱着她睡觉,终于一天早上回暖醒来,发现妈妈不在身边了。她在整个宫里都找不到妈妈,在床上哭了好几天,此后半步都不离沈太后。

    真雅被运往定启与苏谨合葬。她没有封妃,葬礼动静很小,只有定启城的百姓和县令在新年刚过之后的瑟瑟寒风里走出家门以示敬意。

    开春后苏桓封睿王,执意准时入沐园读书,贺兰津也得到皇帝准许为公主王爷伴读。皇帝对小侄女总有愧疚,苏谨身份尴尬,从前唤郡主都不太合制,苏濬就在封王时一并封了个诸邑郡主。

    回暖在梁宫中一住就是三年。

    元德七年的秋天,覃煜将她带出了明都,前往梁国西境的玉霄山。沈太后在她临走前告诉她,往后再修玉牒,已无诸邑,她只是苏回暖而已。

    这是她父母和祖母都想看到的。覃煜收着沈太后托他保管的地契银票和庄园商铺,拎着孩子的帽子,将十余丈高的城门甩在了身后。

    落木萧萧,流云容容,玉霄山正是一年中金碧粲然的好时节。